毕业于哈尔滨佛教大学
 
 

【凯艾】夜盲症

我遇到凯莉之前以为人类不过是浮肿的肉块,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化学反应生成的碳水化合物。每个圣诞节穿白衣且面无表情的护士小姐总要在医院的走廊里挂满红色彩灯与绿色彩带以为冰冷凄清的、全然是白色的、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营造出一种和谐美满的假象。我一向讨厌这种刻意为之的美好,于是我趁着护士不注意把那些喜庆的装饰品全部粗暴地拿下来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墙角的蜘蛛网与灰尘我一如以往地没有理会。天花板上的茶色污渍交给清洁工处理,我只负责吸气呼气进食睡觉以及发呆。我是病人,这是我的特权之一。吃完晚饭的圣女果和玛芬蛋糕后我回病房,刚走到病床旁时差点被放在地板上的白色床单绊倒。我的脚趾踢到铁制床脚时产生了点物理反应——那时我无声尖叫,在心中悄然咒骂污言秽语。此刻我听到烧开的水壶与蝉和鸟一起高声鸣叫。入了夜,那些不受世俗拘束的家伙们嚣张高傲为所欲为无所顾忌。我也索性放肆了一回将棕色皮鞋扔在床边赤脚站在地板上,白色床单上纠葛交错的暗红色发丝毫无光泽,我出于一时的惰意暂时不想清理它们。左床铺的安莉洁小姐正盘着腿拿青蓝色的纸叠千纸鹤,她上周三送给我的用粉红色卡纸叠成的蝴蝶被我不小心一屁股压扁了(为了不让她伤心难过,我把那只纸蝴蝶藏到了自己的床铺底下)。她脱下袜子又穿上袜子,来来回回重复着这样无意义的举动,活像游乐场里呆头呆脑的旋转木马。

 

我继而把视线转向右床铺的凯莉小姐——比起成天神神叨叨如吉普赛女郎的安莉洁,我更愿意把她称之为“我的好病友”以及“与我同病相怜的女孩”。她比永远神情恍惚的安莉洁要容易交流许多(且她也不像安莉洁女士一样每晚入睡前都要喝一杯加冰块与白砂糖的柠檬汁)。我调查过她的履历,知道她来自一个资产阶级家庭且有一个有钱的未婚夫。凯莉曾用三言两语跟我描述过她接下来的人生会按照怎样不幸的轨迹延续下去——她在医院里待到成年礼那天,十八岁那年她跟在她出生前就被决定好了的新郎结婚,为了父母的利益嫁给一个比自己有钱得多的资产家,结婚以后拼命讨好各方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剩余的人生只为勾心斗角以及争夺夫家的财产而活,连和丈夫上床时还要计算利益得失。我问她有没有考虑过要反抗或者逃避,她先摇头然后说“成熟的人得学会面对”,海蓝色的眼睛蒙上一层灰烬般的朦胧阴翳。我那时立刻不悦地反驳,“你怎么不看看你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狗屎玩意?”,她又像破旧的拨浪鼓那般轻轻摇头,露出微笑的时候悲哀无奈却又轻蔑傲慢,活像被野心支撑着继续存活却又失去了实权的落魄的中世纪女王。我吞咽口水进空无一物的腹部,感到一只毛茸茸的黑色蜘蛛在喉咙里爬。

 

我注视凯莉小姐的时候她那一头秀丽乌黑的长发披在佝偻的后背,从后面看显得格外苍老无力(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爱看她苍凉的背影)。她的躯干瘦削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在月光的照耀下显露出镜面一般光洁平滑的质地。每个午夜她将头捂在被子里轻声咳嗽,像是敲门声那般极有节奏且音调单一。我知道她是想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我听到她咳嗽时总要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和枝头上的苍白月亮,生怕转过身去就要与那双忧郁的蓝眼睛对上视线。睡觉前她缓慢且优雅地换上蓝色条纹睡衣,让我在同一时刻联想到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皮肤凹陷如同行走的贴着一层皮肤的骷髅一般的被送进毒气室里的犹太人,以及那种只在诗歌里出现的高傲且完美的穿粉红色洛丽塔裙子的贵族少女。我没法断言她身上那股气质是因为她出生于一个有钱的家庭且要嫁入一个有钱的家庭。她坦然接受一切的模样令人几乎心碎憔悴,而我之于她和她之于我都像是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那般遥不可及。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怜悯她,我觉得廉价且毫无价值的同情心对她来说非常多余,那些根本不该有的同情的眼神会成为她的负担和永远无法抹去的伤口。自作多情的感同身受是对她自尊的莫大羞辱,不关紧要的安慰会如同利刃般在她的瘦削躯体上留下暗红色的无情疤痕。一次又一次我与她彼此凝望时我都情不自禁地不受控制地想去看她雕塑般美丽的眼眶和玻璃球一般透明空灵的、如同珍珠一般圆润的眼睛。在医院的公共澡堂里我看到她蝴蝶般的锁骨与河流般的脊椎骨,那时我总要想象她的脊髓里有只蝴蝶,会带着洗净一切污秽的她脱离这个拥挤潮湿炎热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瓷砖地狱。医院里白色已经充斥了我的视线,于是凯莉小姐的一头黑发出现在我眼前时总是显得格外扎眼——那一抹浓郁如黑夜、黑洞、泥浆的颜色,美轮美奂且绝无仅有。她的眼中从来不曾闪烁过光芒,可我仍喜欢将那对玻璃球一般的蓝色眼球比喻成波涛汹涌变幻莫测的大海。她看着我时脑袋倾斜,我每一次看到她这么做时都要在心中暗自劝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别想太多,艾比,永远别,暧昧的动作是引诱。”年幼无知的我和多疑多情的我都爱这么说。

 

我观察她嶙峋如岩石碎块的肋骨时总会想起我和她一起穿着白色睡衣钻进储物间的那个晚上——在那个狭小幽暗且封闭的空间里我们对视却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庞,唯一能隐约看见的只有模糊如泛黄旧照片的大致轮廓。我和她的眼球构造相对于正常人来说极为特殊,在黑暗里我们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们花多年时间来使自己的听觉触觉嗅觉变得比常人更加敏锐敏捷。我们如同盲人摸象似的近乎狼狈疲倦地抚摸着对方颅骨凸起额头平整的精巧脸庞,像雕塑家仔细抚摸自己的作品时那般沉默陶醉且自豪又像久病不起的病人抚摸自己的发梢时那般绝望炽热真诚且痛苦不堪。我对那个夜晚的记忆过于深刻——那时我回想起自己十岁时和我的弟弟埃米一起钻进长方形榆木衣柜(里面有柠檬樟脑丸和在雨季发霉的白色婚纱)玩搭积木游戏,我们忘记给衣柜留个狭小的可以透光的缝隙,结果差点因此双双窒息而死(最后还是我们直觉敏锐的保姆及时拯救了我们年幼且微不足道的渺小、卑微的生命)。和凯莉一起钻进储物间的午夜十二点如同我十岁时那场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一样让我几近窒息,好像一只手在无声中紧紧扼住我的喉咙(就像命运)让我根本无法呼吸,但原因并不是因为空气的匮乏。她身上的草莓香味熏得我连着整整三天也不得安生,我回到病床上辗转反侧和扯自己的睡衣衣角时也无法忘怀她的轮廓。陌生的无助感让我犹如坠入无光的海底,可我从来不愿意与流沙和满是窟窿的贝壳为伴(兴许还有章鱼和带电的水母)。那朦胧且罪恶的美感让我魂牵梦绕,眷恋与不舍犹如黑色的噩梦般挥之不去。那时我知晓我必须去爱她,我发誓我要去爱她,我觉得我摆脱不了那时常出现在我苦难一般的梦境中的黑发少女。我时常觉得对她的爱化为怜悯和愧疚强迫着我去分担、理解、承接甚至是减少她的痛苦和不幸,可我什么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当个冷眼旁观的冷漠看客。我被自己逼迫着去爱她那固定下来的玻璃碎片一样毫无美感的生活。我过着单调乏味如白开水的无聊日子,脑子里被不切实际的幻想堵塞。凯莉是我的原罪,是引诱亚当和夏娃堕落害得他们被逐出伊甸园且失去上帝的庇护与爱护的鲜红苹果,是投入了红海却不肯如同小美人鱼一样化为泡沫的荡妇莉莉丝。控制不住对她的渴望和思念时我吹口哨以掩饰自己的窘迫,活像那些刚刚坠入爱海的小混混般玩世不恭且轻浮滑稽。刚爱上她的那会我善于推卸责任,总认为我心中的所有苦闷与巨石似的压抑全部来源于她的一颦一笑。看客们,请务必原谅我一时的冲动与混蛋人渣一般的可笑想法。

 

我意识到自己因凯莉小姐变得夸张做作时更加坚定了要去爱她的决心。一个下午我在垃圾桶里发现她的日记,上面记的不是每天的行程(但其实每天要做的事情基本上也不会有太大出入就是了,毫无记录在纸上并在日后回忆的价值)而是她晦涩如谜语的痛苦和焦躁,那时我才恍然明白她内心兴许并不像她所期望的那般对一切欣然接受。于是我决定带她去医院的天台看看星空。我们挑一个明亮得可怕的午夜溜出病房,身上还是穿散发消毒水味道的蓝色条纹睡衣,像拿破仑抛弃军队逃离俄罗斯时那般警惕且谨慎。我们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摸索着质感粗糙的墙纸不断往楼梯的高处走。我的左手撑着楼梯的栏杆,右手则紧紧握着凯莉被汗水浸湿却依旧冰冷如尸体的白皙僵硬的手。她像迷了路的羊羔似的温顺乖巧地被我牵着。我们走上天台,看到繁星与月亮彼此追逐互相戏弄。不同于过往无数个我看不清月色看不清夜空看不清星星的绝望的晚上,这回我清楚地在温暖的微风中于空旷寂寥的天台上看见了世间万物,看到灯火辉煌璀璨华丽的一栋栋写字楼逐渐在夜色中融化为水中的泥沙。我看清凯莉的脸庞,比我在白天的阳光之下看到的那个苍白无力的她要美上千倍万倍。她的脸上带着恬淡微笑,于是我确认了她也和我一样将所有的夜景尽收眼底。我的黑发少女看见了或美丽或丑陋的一切,此时她再不必被自己的眼球所束缚。让那些条条框框和热爱遵循它们的人统统在午夜自杀去吧,我对他们毫无同情之心。她的黑发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我松开她汗津津的温暖的手,和她一起在摇摇欲坠的栏杆旁聊着天。我祈祷巡夜人不要发现我们在半夜悄悄溜出了病房——我讨厌他们手中的手电筒那刺眼的白色光线。即便有了它我也没法在夜晚看见任何东西,唯一能感受的只有和夜空一样无边无际的惆怅和不安。我也讨厌蜡烛和LED灯,原因不必言说。我讨厌这世上所有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瞎子的光源。我和凯莉说了无数个谎言,像我在有淡金色氤氲的下午弹古典钢琴时那般胡编乱造。我撒谎病好后我可以带她去柏林喝巴伐利亚的啤酒,可我实际上从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这座城市。

 

那时我唯一一次对凯莉感到惧怕。我无能却又想给予她幸福,想要让她摆脱注定不幸的婚姻和琐碎如废墟残渣的痛苦,可我只会撒谎,只会面带虚伪微笑被虚荣心和自尊心驱使着说出那些不着边际的梦话。我无法去改变现状,可我凭借空想产生了一种无名的自信。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我有能力让凯莉的人生不像宇宙那般荒芜。那时我绞着自己的手指,千万次祈祷凯莉千万不要眷恋一个骗子制造出来的虚假温暖,同时也千万不要发觉我的卑劣丑陋,不要发觉我一无所有,不要发觉我是个可耻的混蛋,永远不要。我希望她永远别知道我的灵魂和本质究竟有多么肮脏。别察觉我的别有用心,求你。我无助地站在原地看着凯莉的黑色发丝在风中飘扬,咀嚼着口腔中的空气再度感受自己的卑劣。氧气好像要在我的肺部钻洞。我知道我本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对我的贪婪和不知满足的惩罚,我理应心甘情愿地背负自己的罪孽。我看向泛起橘黄的地平线,好像自己犯了滔天罪行似的愧疚地低下头看着地板。幸亏凯莉一直都在看天空而没有察觉到我的古怪。我感到脑袋一阵眩晕的同时睁大眼睛,忽然发现眼前又是一片死寂般的漆黑。我的眼睛再次被黑布遮盖。我再看不清凯莉的脸庞也看不见逐渐变得透明的月亮。无耻之徒的报应最终到来。上帝对我降下天罚——我在金色晨曦中再度变回了那个在夜晚什么也看不到的不幸之人。

 

04 Jul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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